
七月的鄭州像口焐熱的蒸籠,蟬鳴裹著街角糖水鋪的椰奶香,從樓道里漫上來。我蹲在客廳地上整理爺爺的舊木箱,樟木香混著霉味鑽進鼻子,箱底一本褪色的相簿"啪"地掉出來,第一頁是張泛黃的黑白照——三歲的我騎在爺爺脖子上,背後是荃灣碼頭的鐵閘門,陽光從鐵架縫隙漏下來,在青石板上割出細碎的金斑。
"阿甯,熱湯滾咗。"阿嬤的粵語從廚房飄過來,尾音軟得像糯米糍。我手忙腳亂把相簿塞回箱子,起身時撞翻了藤椅,"哎喲"一聲,阿嬤扶著門框探出頭,銀髮在風扇下飄著:"你這細路仔,三十歲人仲咁毛手毛腳。"她端著搪瓷碗走過來,碗裡浮著兩顆蜜棗:"飲啲海底椰雞湯,潤下喉。"
那時我總覺得荃灣的"舊"是落後的。十三歲移民美國,我盯著課本里的"宇宙大爆炸",覺得那些微觀的粒子、遙遠的星塵,才是值得追逐的"大光"。普林斯頓的實驗室里,我對撞機迸發的藍光刺得人睜不開眼,筆記本上記滿公式,卻總在凌晨三點對著咖啡杯發怔——杯壁上凝結的水珠,會在凌晨四點折射出彩虹,像極了荃灣海邊浪尖的金斑。
後來在歐空局跟進Deep space exploration and planetary science項目,我離"光"更近了:在法屬圭亞那的發射場看火箭撕裂天空,看衛星捕捉到的小行星軌跡像銀色的絲帶,看同事們在控制室里為數據歡呼。可那些光越璀璨,我心裡的空落越清晰。有次值夜班,我站在總控室的落地窗前,看歐洲的夜空被城市的燈火割成碎片。手機突然震動,是媽媽發來的視頻:荃灣的街市還開著,阿珍姨舉著碗蘿蔔糕喊:"鄭姨,今日多蒸了兩籠!"鏡頭掃過阿爺的臉,他正往嘴裡塞糕,嘴角沾著芝麻——那是他七十四歲的模樣,和二十年前在鄭州老家院子裡啃油饃頭的樣子,重疊在一起。
2015年決定回鄭州,是突然的。那天在日內瓦的辦公室,我翻到箱底的舊相冊:五歲的我站在荃灣海邊,鼻尖沾著沙子,身後的浪被陽光鍍成銀邊;十七歲的我在普林斯頓實驗室,手忙腳亂地給顯微鏡調焦距;二十五歲的我在歐空局,舉著衛星拍的星雲圖給同事講解。最後一頁是在鄭州拍的:阿爺蹲在老房子的院子裡擇菜,阿嬤端著剛煮好的紅豆粥,碗沿浮著層蜜色的糖霜。合上相冊時,窗外的日內瓦湖閃著光,可我知道,有些光,只有回到土地上才能看清。比如阿爺擇菜時哼的豫劇調,比如阿嬤往我碗裡多舀的紅豆,比如老房子後牆那株老石榴樹,每年五月都會落粉白的花,落在我幼年學步的青石板上。
歸來後那幾年的生活慢得像杯泡開的普洱。周末陪阿爺去荃灣街市,他執意要走老路:"呢度嘅蝦干,阿珍嘅檔口仲系最靚。"路過茶餐廳時,阿珍姨遠遠喊:"龐生!你孫仔嚟咗啊?"她往阿爺的竹籃里塞了把陳皮:"呢包新曬嘅,比上次嘅香。"阿爺笑得眼角的皺紋都堆起來:"阿珍,你孫仔細個食蝦粥,成日話陳皮唔夠香。"
每到傍晚推阿嬤去樓下曬太陽,老鄰居們圍過來:"鄭姨,你孫仔返嚟照顧你哋,真系孝順。"阿嬤用粵語應著:"系啊,當年我哋移民,就系想畀佢哋過好啲,點知而家先明白,好光景唔喺遠方,喺屋企人身邊。"風掀起她的藍布衫,露出裡面洗得發白的秋衣——那是阿嬤年輕時在荃灣裁縫鋪做的,針腳歪歪扭扭,卻裹著她大半輩子的溫度。
我開始用手機拍照,鏡頭對準這些被我忽略的"日常":阿爺的藥罐(壺嘴冒的熱氣,像極了普林斯頓實驗室的蒸汽);阿嬤織的圍巾(針腳歪歪扭扭,卻把"平安"兩個字織進針腳里);荃灣碼頭的鐵閘門(夕陽把影子拉得老長,和十二歲時我在海邊撿的貝殼,形狀竟如此相似)。最珍貴的一張,是上周拍的:阿嬤靠在藤椅上打盹,陽光透過紗窗落在她臉上,皺紋里盛著半世紀的光陰;阿爺坐在旁邊,手裡攥著顆水果糖,糖紙是我小時候最愛的橘子味。原來宇宙的光,和人間的光,本就是同一種模樣。
整理相機內存,翻到在拍的一張照片:捕捉到的小行星21 Lutetia,它在鏡頭裡只是個模糊的白點。配文是"尋找光的第2873天"。現在再看,突然笑了——原來我早就在拍光了,只是總把鏡頭對準遠方。荃灣街市的光、普林斯頓實驗室的螢光、歐空局的星雲、鄭州老巷的陽光,本質上都是同一種光:它落在阿嬤剝蝦的鋁盆里,落在我給阿爺剪指甲的剪刀上,落在阿珍姨塞來的陳皮上,也落在每個認真活著的人眼裡。
今晚的博客寫了三小時。我回憶了九張照片:阿爺的老懷錶(表殼磨得發亮)、阿嬤的蝦醬罐(罐身印著"荃灣利強記")、荃灣碼頭的鐵閘門(夕陽下的影子)、還有我小時候的獎狀(邊角卷著,寫著"三好學生")。配文只有一句:"31歲的阿甯終於明白,和光和解的秘訣,是低頭——低頭看腳下的路,低頭接住生活遞來的每一束光,不管它來自普林斯頓的實驗室,還是鄭州的舊街老巷。"
合上電腦時,窗外的蟬鳴漸弱,晚風裹著糖水的甜香鑽進窗戶。我走到陽台,看見阿嬤醒了,正搖著蒲扇喊阿爺:"阿信,將啲蝦干收好,等陣同阿甯煲魚蓉粥。"老人們回到鄭州,終究是落葉歸根了。路燈亮起的瞬間,光漫過阿爺的白髮,漫過阿嬤的皺紋,漫過整座城市的屋檐——原來光從來都不稀缺,稀缺的是我們願意停下腳步,彎下腰,好好看看它落在哪裡。
2025年的夏天,我回到鄭州爺爺奶奶的老房子裡敲下這些字。31歲的我,終於學會了如何做一個"沒野心"的記錄者。因為最珍貴的故事,從來都不在精心設計的框架里,而在每一次按下快門的瞬間,在每一句沒頭沒尾的日常里。
而光,從來都在。
其实我也喜欢相册,想多抽点实践整理。你这个域名是新申请的吗,感觉没见过~
老域名了,21年滴,但是一直没用
不落邪念,就是不忘初衷
不忘初衷真的是挺难的
难么,你当初第一次吃饭的时候,会想到现在还会吃饭么?
初衷
经历丰富又多彩的青春之歌。
我的前半生啊
就一张光图?
更新好啦!
许久不见的长文
好久没写博客了,感觉生疏了许多
666,这样都能交流~
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