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個光年再見

  某段不願意回憶起來的往事。

第一章 紅裙子的初章（2005年秋）

  香港的九月總裹著濕黏的海風，保良局李城璧中學的走廊飄著牆漆新刷的刺鼻味。我蹲在教室後門撿鉛筆時，聽見班主任用粵語喊：「王允兒，帶同學認位置。」
  抬頭便撞進一片紅。
  她穿洗得發白的棉布紅裙，發梢沾著細汗，正踮腳夠講台上的粉筆盒。陽光從後窗斜切進來，把她的影子拉成小小的一團，落在貼滿同學照片的牆報上——那是開學第一天拍的，她站在最中間，笑起來左邊有個梨渦。
  「小飛魚？」她轉身時裙角掃過我的手背，「你的座位在這邊。」指尖沾著藍黑墨水，在課桌上畫了顆歪歪扭扭的星。
  後來我知道，那天她特意挑了最紅的裙子。媽媽從包頭寄來毛線，她熬了三個晚上織了條紅圍巾，卻在我問起時輕描淡寫：「路過旺角打折買的。」
  允兒的爸爸很少來學校。有次開家長會，我在操場看見她拽著個穿西裝男人的袖口，男人甩開她：「說了別叫我爸。」她的紅裙角在地上拖出一道皺痕，像朵被踩蔫的花。
  「他總說我是包頭來的拖油瓶。」放學路上，她踢著石子，「但我媽說，等我考上港大，就帶我回草原看星星。」
  那時我們總湊在天台寫作業。她的數學草稿紙總畫滿小熊，我的物理筆記夾著她塞的格子糖。她說等我們考上同一所大學，要在宿舍陽台搭帳篷看流星雨。我信誓旦旦：「我讀ESA的行星科學，你讀天文，我們離宇宙最近。」

第二章 梨渦里的裂痕（2007年冬）

  變故發生在中三期末考前。
  允兒的座位連著空了一周，班主任說她轉去鄭州國際學校：「家裡突然安排的。」我去她家樓下等到深夜，只見她媽媽裹著褪色圍巾倒垃圾，眼眶腫得像熟爛的葡萄。
  「小飛魚吧？」她塞給我一個鐵盒，「允兒留給你的。」盒子裡是半包受潮的格子糖，糖紙下壓著皺巴巴的紙條：「對不起呀，不能陪你考港大了。爸爸說鄭州有國際學校資源，我想再試試讓他喜歡我。」
  三個月後，我隨家人移民美國。收拾行李時，從抽屜底層翻出允兒畫的星圖——獵戶座的三顆恆星被她用紅筆連成笑臉，旁邊小字寫著：「小飛魚要去光年外了，允兒的光年在哪裡呢？」
  飛機掠過維港時，我突然想起她轉學前夜打來的電話：「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你還會在宇宙裡找到我嗎？」

第三章 光年外的迴響（2011年秋）

  普林斯頓的圖書館裡，我收到陌生號碼的簡訊：「周末能來鄭州人民公園嗎？有重要話說。——允兒」
  當時我正在準備木星探測項目的開題報告，回覆說：「下個月回國再見好嗎？」
  她回了個笑臉表情：「好呀，下次光年再見。」
  這成了我們最後一句對話。
  一周後的深夜，允晴的越洋電話撕裂寂靜：「允兒10月25日走了…她發現爸爸出軌超市推銷員，爭執後從24樓跳下去了。」電話那頭傳來紙張摩擦聲，「她約你見面那天，其實買了去美國的機票，想讓你帶她走…」
  我癱坐在觀測站的地板上，窗外獵戶座正懸在頭頂。想起十三歲那個秋夜，她指著這顆星座說：「聽說離開的人會變成星子，你信嗎？」
  幾日後，手機在凌晨三點震動。備註「允晴姐」的號碼發來消息：「能來鄭州嗎？有些事...關於允兒。」
  鄭州人民公園的櫻花正盛。我坐在當年約好的涼亭里，看穿校服的學生打鬧，恍惚又看見紅裙子的姑娘蹦跳著跑過來：「小飛魚，我媽寄了內蒙古的奶豆腐！」
  「你來了。」允晴的聲音低沉啞得像墜入地獄的信使，「我整理了她的東西。」
  我握著的咖啡杯的手不斷發抖。允晴遞來個U盤：「允兒出事前三天錄的。她說如果出了意外，讓我一定交給你。」
  視頻裡的允兒瘦了很多，眼睛卻還亮著。「小飛魚，我今天翻到你送我的星圖。」她吸了吸鼻子，「爸爸又要帶那個女人回家，說我是累贅。我想去找你，在普林斯頓的草坪上哭一場也好...可我沒錢買機票。」
  鏡頭晃動，她抹了把臉：「其實我來鄭州那天，是想告訴你，我從來沒怪過你。你在追的光那麼遠那麼亮，我不能拖著你回頭...只是如果那天你來了，或許我會更有勇氣跑。」
  視頻結束時，她對著鏡頭笑了，左邊梨渦淺淺的：「替我看看獵戶座吧，就說...允兒也到光年外了。」

第四章 星塵里的重逢（2023年春）

  鄭州人民公園的櫻花如十二年前般紛飛。
  之前因為一直有糾紛並未下葬。
  在墓園，我終於見到她。白色墓碑上嵌著張照片，還是高一那年穿紅裙子的模樣。碑前擺著半盒格子糖，糖紙上沾著細小的星芒——是我當年夾在筆記里的那種。
  風捲起碎櫻落在墓碑照片上，她穿紅裙子笑著，梨渦盛著十七歲的月光。我把格子糖放在碑前，糖紙反射出她眼角好奇宇宙的星芒。
  鄭州人民公園涼亭的石桌上有道淺淺的劃痕，像誰用指甲刻的星圖。允晴說，允兒常來這裡坐，說「等小飛魚來了，要畫給他看」。允晴遞來一個鐵盒，裡面是2011年10月25日的日記頁：「今天在黃河邊數到第99顆星，小飛魚還是沒來。媽媽說過，等到100顆星的時候，所有等待都會變成光…」
  背面貼著泛黃的機票存根：2011年10月28日，鄭州-紐約。

第五章 遲到的光年（2023年夏）

  離開鄭州那天，我去了黃河邊。允兒的媽媽說，她小時候總蹲在這裡數星星，「說包頭的星空更亮，等長大了要帶我們去。」
  我蹲在黃河堤岸往水裡扔石子，漣漪盪碎河面的星影。突然記起九歲那年她說的：「光年不是距離，是思念走過的速度——只要仰望同一片星空，我們就永遠在光年之內。」
  我仰頭望向銀河。宇宙中的光要走幾百萬年才抵達地球，而允兒的光，停在十七歲的秋天。
  「她走後，我又整理了很多她的東西，我翻到這個。」允晴遞來個鐵盒，裡面全是我的照片，她竟無聲息的關注了我的動態並把她覺得要珍藏的瞬間都沖印成相片：運動會衝刺的我，實驗室調試望遠鏡的我，普林斯頓下看書的我。「她說，小飛魚在追很遠的光，她要多看看，等重逢時才有說不完的話。」
  但或許，每個仰望星空的人都會成為別人的光。我把允兒的照片放進貼身的星芒掛飾，那裡還裝著當年她畫的獵戶座。
  「下一個光年，換我先找到你。」我對著星空輕聲道。
  遠處傳來孩童的嬉笑，仿佛又聽見她喊：「小飛魚！你看這顆星像不像橘子糖？」